朱净宇
不少昆明话的发言和普通话不同,被认为是“土”,还编排了不少笑话。但是,在语言学家的眼里,这些“本土”正是大雅,保留了不少古代“国语”读音,很有研究价值。
“昆明话”里的近古“国语”发音
有人嘲笑昆明方言发音奇怪,殊不知这些发音恰恰是宋代“国语”的标准发音,没有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,古风古貌犹存,非常难得。
旧时昆明坊间笑话,一个女孩生了虫牙,说话自忌大开口。人问其姓,答曰:“姓吴。”问其名,答曰:“叫务。”问其年龄,答曰:“十五。”问其住址,答曰:“翠湖。”问其何时出门,答曰:“中午。”问其婚否,答曰:“可恶。”笑完了,再来看女孩“答曰”的句末之字,“吴”“五”“务”“铺”“午”“恶”,按昆明方言的发音,声母都是〔V〕,在语言学中叫“唇齿浊擦音”,这是宋代以前的发音,记录在《广韵》里。现代普通话里已经没有这个声母了,变成了半元音〔W〕。
昆明方言中“孩子”和“鞋子”不分,坊间编排了不少笑话。说昆明人到北京,在街上把孩子挤丢了,请警察帮助寻找“孩子”,警察见他的“鞋子”还好好地穿在脚上,认为他有神精病。殊不知昆明方言里这个“孩”的读音资历很深,是中古音。类似的读音还有世界的“界”、街道的“街”、解放的“解”“机械”的“械”“螃蟹”的“蟹”等等。元末明初江苏诗人顾瑛有一首《自题像》,按照当今的普通话语音,怎么读也不押韵:
儒衣僧帽道人鞋,天下青山骨可埋。
若说向时豪侠处,五陵鞍马洛阳街。
如果用昆明方言来读,鞋读作“孩”,街读作“该”,整个韵脚就顺了。
再说哥哥,昆明方言发音是“锅锅”,这是元代以前的读音;昆明官渡方言叫“高高”,更是上古音。类似的有“戈壁”发音“锅壁”;“歌剧”发音“锅剧”“诗歌”发音“诗锅”“割肉”发音“国入”,还有“适合”发音“适霍”“禾苗”发音“活苗”“河流”发音“活流”,等等。
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不少。如老昆明人把“光荣”读作“光涌”;“内容”读作“内涌”;“溶合”读作“涌活”;“融化”读作“涌化”——这个近似于“涌”的发音也是元代以前的“古董”。
昆明方言没有撮嘴音。老昆明人把“教育”读作“教油”;“歌曲”读作“锅求”;“委曲”读作“委求”;“屈服”读作“求服”;又把“战略”读作“战流”;“喧哗”读作“先哗”——据学者考证,这都是元代甚至宋代以前的发音,都是古音。
昆明方言没有后鼻音,“民”和“明”都读“民”;“单”和“当”都读“单”;“亲”和“轻”都读“亲”。昆明方还没有“知”“痴”“诗”三个音,发音是“资”“雌”“丝”——于是把“上税”读作“上岁”“睡觉”读作“岁觉”,“吃饭”读作“慈饭”;“上海”读作“三海”,“老师”读作“老司”等等——这都是元代甚至宋代之前标准的中原发音,也就是当时的“国语”发音。
《滇略》中的明代昆明方言样本
明代初期,昆明杨林御守千户的“军二代”中,出了个布衣学者兰茂,其设馆教学,自编了两部识字教材,一为《声律发蒙》,沿用《中原音韵》系统编成,一为《韵略易通》,以推广官话音韵,《声律发蒙》,当时“村塾启蒙,几乎人手一编”,传遍全省,流至外地,“一时学者宗之”(《云南乡贤事略》)。可见当时推广中原官话之规模,同时也奠定了昆明方言的基础。
明万历年间,松江进士冯时可到云南做官,但见昆明“城郭壮丽,街衢整洁”,更见“士女装束、言语皆如金陵(南京)”(《滇行纪略》)。同在万历年间,福建进士谢肇淛到昆明任云南右参政,对滇中方言印象很深,其在《滇略》中说,明初朱元璋把江南“良家闾右”和“有罪窜戍者”一家家迁到云南,以致当时昆明城中“土著者少”而“寄籍者多”。而“汉人多江南迁徙者,其言音绝似金陵(南京)”。昆明城中,“衣冠礼法,语言习俗,大率类建业”——大多和南京差不多。他还举了一些例子,说昆明人把院子叫“万”,把街叫“该”,鞋叫“孩”,虹叫“水椿”,松树火炬叫“明子”,蓄水叫“海子”,岭叫“坡子”,沟叫“龙口”——这应该是明代昆明方言的最早记录,其中称虹为“水椿”已很少听到,还有些老人会称院子为“万子”,其他词汇至今仍旧——街还叫“该”,鞋还叫“孩”,仍然是“昆明话”的“标配”。
近代昆明老人罗养儒也说:“往昔昆明人之语言,实多与南京人之语言相同。其最显明者,是向人谈话,口头恒不离去‘您家’两字。昆明人只以口音重浊,将‘您家’念成‘您且’(‘且’读作平声)。”(《据我所知集》〔《云南掌故》〕)。
还是明万历年间,湖南进士邓渼到云南任巡按御史,曾赋六言诗一首云:
地控双关金碧,云开两迤东西。
盈尺海波弥弥,四时草色凄凄。
峰头半起云彩,江曲初生月牙。
荻岸芦洲相向,碧鸡山下人家。
细雨斜拖白练,春风自剪红罗。
感此惊心溅泪,故国归去如何?
沙木和边月白,花桥关下鸡鸣。
风递一声画晓,星残几点松明。
又有日出高原,烟水雷鸣初澍。
诗中用了不少昆明方言,诗下有注做了说明,说昆明人把聚集的水都叫作“海”;云叫“云彩”;初生的月亮叫“月牙”;乐器画角叫“画晓”;松木火把叫“松明”;高山上的田叫“雷鸣田”,意思是要打雷下雨才可以耕种。“拖白练”是鸟的名字。“剪红罗”是花名。“沙木和”和“花桥关”都是地名(雍正《云南通志》)。如今“画晓”听不到了,雷鸣田叫“雷响田”,其他几个方言依旧,可见昆明方言的稳固性。
“昆明话”里的明清小说词语
在语言学上,元、明两代的词汇被归于近古词,清代的词汇属于现代词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明清小说的语言承上启下,成为现代语言形成的重要基础,其中不少词汇也能在昆明方言中找到。
昆明人把暗中克扣、吞钱吞财叫“落”,多用在熟人之中,元曲《陈州粜米》中已经有这种用法,《西游记》也说猪八戒想“落他二三两银子”。可见,这个“落”的用法,从元代到明代再到现代的昆明方言里都有,历史久远。用力往上推举东西,昆明叫“凑(阴平)”,《西游记》里也有孙悟空“佺”着唐僧的脚下马的说法,这个“佺”也读“凑(阴平)”,和昆明方言里的“凑头扶脚”一模一样,只是在昆明方言里还有不少引申义,如搀扶、推选、支持、奉承、唆使,组成词又有“凑贺”“凑捧”等等。在《西游记》里,孙悟空喜欢使坏、恶作剧,叫作“鹊薄”,昆明方言也有这个用法,还引申出滑稽的含义,叫“鹊”或者“鹊洋”。
明代小说《金瓶梅词话》中有“半中腰”的说法,在昆明方言里也有,意思都是中间、半截,如爬山“爬到半中腰”,还说“半中拿腰”,语气更重一些。《金瓶梅》里还有个“碜”字,意思是话丑难听,甚至恶心之极,不是“碜死了”,就是“碜杀了我”。这个“碜”昆明人常用,意思有轻有重:轻的意思是“羞”,如“碜死了”“莫碜人了”“不准说碜话”等,多用来教育小孩。而“喳碜”和“碜不死的”意思是“恬不知耻”,还有“咯是认不得碜”多在吵架中出现,话就重多了。昆明人把肥胖柔软叫“肉呵呵”“肉肋肋”,还叫“肉奶奶”,《金瓶梅》里也有“肉奶奶”,意思相同。
昆明人家里洗菜用“筲箕”,《儒林外史》中也有。昆明常说“把窝子”、“发梦冲”、替人“打背公”、“上复”老爷、“辣燥”媳妇等,都是《儒林外史》中的词。
昆明人把代人受过、替人受罪叫“垫背”;控制不住叫“撑不住”;另外叫“替另”;知其不可而为之叫“挣命”等。这些词《红楼梦》里都有。猥琐邋遢在昆明话里叫“烟渣”,《红楼梦》里叫“腌臜”;撞鬼遭灾在昆明话里叫“撞磕”,《红楼梦》里叫“撞客”;作孽在昆明话里叫“不当子”,也叫“不当子花花呢”,《红楼梦》里叫“不当家花拉的”——似乎可以据此探讨一下其中的源流关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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